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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川:攀登者的野心与清醒
2025-06-283


写在前面


“最勇敢的人,无疑是那些对自己面前的荣耀和危险有着最清晰的认识,并且不顾一切去迎接它的人。”——修昔底德



何川站在聚光灯下,手握话筒,诙谐而激情地讲述自己近年来攀登故事里那些难忘瞬间。


在过去5年里,这样的场景,越来越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。朋友们笑叹,何老师放飞自我了!


与此呼应,近年来,何川的野心也越来越赤裸裸地散发——仅仅过去5年,从布达拉峰北壁,到川口塔、菲茨罗伊、阿尔卑斯六大北壁、托雷锋,所有一流攀登者魂牵梦萦的big dream,在何川的梦想清单上被一一打勾:done。


从地理意义的高山走下,又站在世俗意义的高光中,尤记得去年远征六大北壁回国后的始祖鸟庆功宴上,惯以内敛、沉稳姿态示人的何川,少见地舒展嬉笑,用他自己的话说,是被瑞士伯尔尼的河水泡发了,感受到了next level的快乐。


外人很难站在第三视角,感受他真实的心境。


2024年何川在肯道尔十周年嘉年华分享现场    图源:何川


我们总可以在不同的时间里,写出不一样的何川。自23岁起走进户外攀岩,何川的攀登生涯刚好走过了23年,如今在他身上,有一种又平静又翻涌的强悍。


23年,何川将自己的攀登人生节奏拉得很长,很慢,他直言自己不是个能量很强的人,只有日复一日,细水长流,最终可以走得很远。


如今何川身上呈现的张力,来自于他过往生涯里极致的内推力的累加和回报。对观者而言,固然绚烂又深刻,但对于走过这漫长岁月的攀登者而言,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。






01

十年白河,精神原乡



何川长了一张不露锋芒的脸,除了山上风霜日晒留下的痕迹,他安静站在那里时,人们很难看出他在世界最凌厉的山峰上,经历过什么。


但提到有意思的攀登经历时,某些时刻的温暖、憨厚,近年来还带上了些小狡黠的笑容,让人忍不住去揣测,他到底是如何在攀登23年后,仍保持这种纯粹和热情的状态?


在一项运动中,集体激情对于一个人的认知和情感投入的塑造,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刻。


那是一个什么都缺,就不缺激情的年代。


从网络论坛里兴起的户外文化慢慢形成,2003年年底,身为网络工程师的攀登者伍鹏(自由的风),搭建起独属climber们的交流平台——“盗版岩与酒”。从户外论坛起步之后涉足户外运动的何川,在岩馆里没有体会到攀岩的甜头,终于来到北京密云的白河峡谷,就恰好与一段历史、一群最纯粹的年轻人相遇了。


何川(左)和队友“裂缝”(中)、伍鹏(右)一同攀岩    图源:何川


其中,对他攀登生涯影响最大的,便是王茁,一个在中国民间早期攀登历史中,鲜亮而重要的人物。


王茁是何川入门攀登的师傅,但他对何川最深远的影响,可能并非技术,而是精神态度。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,他们几乎大半时间都在一起攀登。王茁是北京广电总局的工程师,但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,他都沉浸在训练、搜集攀登资料、盘装备和出门攀登中,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攀登这件事。


“他对这项运动的热情和执着,理论上决定了我后来的态度和认知,甚至决定了我把攀登放在自己生命中怎样的位置上。”何川说


然而2004年年末,王茁在骆驼峰遇难。


两年,还不够一个攀登者学会克服恐惧,何川就不得不面对攀登相伴的痛,心里的热爱也过早地被解构。但也正是这场考验,从失去师傅、挚友和对攀登的信念后走出来的何川,重新选择攀登的心才更显珍贵。


2005年振作起来、恢复攀登的何川,接管了“白河攀岩基金”,后来几年开始在全国各地开线、嗑线,在北京、郭亮等地开发100多条攀岩线路,在双桥沟攀爬了大批冰壁线路,包括“龙之涎”这条WI 6的路线,在各类攀冰比赛上站台。


从2003年到2013年的10年里,除了王茁离开的阵痛,何川沉浸在中国早期攀岩社区高浓度的热爱氛围中,相比于现在,那时的climber没有那么多思索,也没有那么多比较,只是遵循自己喜不喜欢的感受。


这群从千禧年初就开始聚在一起攀岩——工作日打工,周末可以睡在岩壁下、在小院里尽兴喝酒的狂热climber,构成了一个群体的情感共振。


何川在川口塔峰与搭档相拥    图源:ROCKER (王振)


当何川作为一个个体,卷入这个只以攀登为存在意义的漩涡中心时,后来的持久热爱,就不再需要外部动力。“只要开始爬,就发自内心的浑身愉悦”,何川过往很多次面对采访时,都作过类似表达。


高浓度的环境很早就塑造了他的反馈机制,那也许是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,“攀登—获得快感—继而追求更高”的闭环。


而那时的快乐越纯粹,日后他在更苦、更难、更黑暗的攀登绝境里,就越有底气。






02

苦痛、失败、超越



什么样的人会为big wall(大岩壁)着迷?


大岩壁的压迫感,不只源于垂直攀爬的绝对高度,更在于这段距离中凝聚的极高强度的生理与心理双重考验。


顶住这种考验,要有野兽般的身体耐力,又得像神明般经得住苦到极致的煎熬。


同等,它回馈攀登者的,也是最高级的快乐。


何川在华南南壁    图源:ROCKER (王振)


早在2003年,何川接触攀岩才几个月时,他和白河岩友来到昆明西山,恰好王大、刘喜男、王二从西山大岩壁回来,还没从三百多米高的大岩壁上回过神的三人,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些精彩故事,何川沉迷了。


一个初学者在技术上并不能接近任何一座大岩壁,但它第一次打开了作为攀登者的想象,就像习武者对顶级轻功的想象。


这种体验在7年后才被勉强打开一点。2010年,何川开始尝试高海拔大岩壁攀登,第一座,位于四姑娘山双桥沟的鲨鱼峰,520m,10段绳距,难度5.10b,但他和搭档两年尝试两次,都未能登顶。最后一次仅差50米。


鲨鱼峰他没再尝试,一个更狂野的念头在他心中疯长——布达拉峰北壁!一座此后近十年如宿命般与他纠缠的山峰。


布达拉峰    图源:ROCKER (王振)


何川与布达拉峰北壁真正的较量,开始于2013年。那一次他与搭档孙斌、裂缝止步于距离顶峰300米之处。


紧接着的2014年,何川与孙斌的攀登刚起步,噩耗便从山下传来:伍鹏殒命婆缪峰,自由的风止于山野,“盗版岩与酒”上又多了一份心中的怀念。


那些年,中国攀登圈里,好几位年轻的攀登者相继逝去。面对挚友伍鹏的离去,何川这次并没有消沉,只有更坚定的脚步,他们一起做过很多大梦,他要替他去看更高的风景。但这条路又是何其漫长和艰难。


了解何川攀登过往的人,都知道他这长达7年的、与一座山峰的死磕。布达拉峰北壁,凝结了何川关于痛苦、失败、极限拉扯的所有记忆、领悟与蜕变。


10年攀岩的技术打磨,加上7年布达拉峰死嗑,这里不得不提的是,何川独有一套“慢”理论。


“当你做一件事情,如果提升或前进速度特别快,那你的‘下降’就会来得越早。”在何川2020年以前的攀登中,他前进的步伐就是一条缓慢的曲线,而不是一个峰值与峰值间的跳跃。


但在这些自述中,不免有过于谦虚的成份。2012年的婆缪峰登顶,2015年的华山南壁solo(独攀),又怎么能说不是他的攀登生涯,甚至是中国民间攀登发展中的,一个个峰值呢。


从2013年开始,接连3年的失败,每一次失败对何川而言,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,即便失败了,他也有底气——大不了明年再来嘛。但山峰似乎决意要给他一场,炼狱级的考验与磨难,认为这才是攀登者该有的成人礼。


2017年,在距离顶峰还有200米的地方,突然,一个保护点失效脱落,何川直接冲坠七八米,胫骨粉碎性骨折。于是,这一年的攀登,最终在一种无法言说的艰险中黯然收场。


2017年何川在布达拉攀登受伤    图源:ROCKER (王振) 


如果说前3次失败后还有机会,这一次山神直接给他判了“死缓”,“不只是说攀登被终止了,甚至我的人生都要发生转变。”医生做出诊断,他不能再攀登,以后就连走路都困难。


可是对于勇敢者而言,“生活要么是一场大胆的冒险,要么什么都不是”(出自著名登山向导Lou Whittaker)。受伤之后的3年,“康复训练”成为何川生活里优先级最高的日常,康复的过程很折磨人,但可能是目标过于清晰,他没有受挫感,情绪正向,特别用力地去做康复这件事情,只为重返布达拉峰。


3年后,还是那个搭档孙斌——经历了如此多次失败,他们依然能够共同面对这座山峰,两人却是焕然一新的感觉。伤痛愈合后,何川好似脱胎换骨,就像倒下的树木突然长出新的枝芽,甚至比受伤前状态还要好。


一个完美的闭环,在3年前冲坠的难点,他稳稳攀过。


“那种感觉,非常非常好,好到不能再好,我知道在这之后我迈出的每一步,都是在超越自我。”


2020年孙斌与何川在布达拉峰北壁    图源:ROCKER (王振)


如果没有2017年那场受伤,或许布达拉峰北壁的登顶,只是一次普通的攀登,每一步前进都理所当然,缺乏深刻的体悟。但受伤后重返山峰,却让之后的每一步都弥足珍贵。何川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不断超越过去的极限。


在刚结束不久的搜狐极限探索者大会上,何川特别谈起这段经历。他说,“(那次受伤的痛苦)现在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,留下特别干净美好的回忆”


这也正是登山的魅力所在,当你回味时,那种超越自我的成就感永远鲜活。





03

完整的冰山



布达拉峰后,何川和世界一起沉寂了两年。


并不是什么都没做,他又回归了稳定的攀岩日常。大神口中的“沉寂”,是两年两条线,一条5.14A难度的“中国攀”,另一条5.14B的“辣米粉”。


全局地投入、死磕,何川喜欢这种沉浸的感觉,虽然苦,但是“自己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,变得更加强壮”


辣米粉    图源:何川


爬“辣米粉”时,何川经常感到沮丧,有些难点如何尝试都过不去,手指关节痛的难以承受,他开始怀疑,是不是超过自己的身体极限了?


“可能这对我来说,就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

面对看不到希望的事情,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权衡:到底是要放弃还是继续努力?


何川咽了一颗扶他林,选择扛下去。


《极限登山》中说,只有积累了大量的攀登经验,加上一丝不苟的自我分析,才能真正做到了解自己,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坚持、什么时候应该放弃,知道怎么对待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矛盾,知道如何保持头脑清醒、全神贯注投入攀登。


布达拉峰连续7年的失败,教会何川的,或许是如何优雅地摔进下一个起点。


每一阶段,他都在有意识地寻找新的攀登目标,推动自己向前走。在2023年何川出发川口塔峰时,他曾说,如果此行成功登顶,或许将是他的一个完美的大岩壁终结篇。结果显然不是。


不管是自己身上的好胜心,还是想要做点什么完成个人实现,既然自己喜欢这个事儿,为什么不再做得极致一点?”


于是在2023年开始,过往20年的所有经验,就将何川推向了另一个更雄心勃勃的阶段。


何川与搭档祁柯铭    图源:何川


在外人眼里,何川这两年简直开了挂。川口塔峰、菲茨罗伊峰、六大北壁、托雷峰,随便拎一个出来,对于大多数中国攀登者,都是能吹一辈子的神级成就;完成任何一座,在中国攀登史上都是突破。


但实际上,在高光的背后,何川熬了许许多多心血。


这3年来的9座山峰,每一座真正去爬的时候,都各有各的艰难,甚至困难程度比出发前评估的还要大。六大北壁开始爬之前的十多天里,何川脑子里混杂着巨量的信息——线路细节、如何到达、怎样起步、如何转场,庞大的工程几乎烧干了何川的大脑CPU,他说自己脑子都快要宕机了。


迷茫,苦恼,即便是已有攀登纪录的海外经典山峰,语言障碍和信息壁垒存在,攀登仍然充满大量的未知和不确定性。而何川自我评价是属于忧患意识比较重的人,或者说作为远征攀登的队长,他总要担忧更多。


“我可能把这个事情太当真了——就是太严肃了。”


何川在欧洲攀登    图源:刘擎


中国登山的大发展,品牌的给力支持,在何川与搭档们的技术准备之外,的确是一股巨大推力,但又怎不是“诱人而危险”的压力。


他必须全情投入,做到极致,但又不能犯险,影响自己对于安全的清晰判断。就像《深潜女王》(Diving into the darkness)里所说,你必须有为追求成功去接近极限的意志,但也要知道,何时回头”


这些经验,都来自于过往20年——尤其是布达拉峰上连续7年的刻骨失败。“过去该犯的错误、该面对的困难,我们都面对了。所以,在川口塔峰和那些山峰上,当我们再面对类似的困难时,我们就不会失败。”


这是一个漫长的积累所形成的综合处理问题的能力和机制,是2003年那个还被叫做“小河”的青年,神游在大神的描摹中,关于大岩壁所展开想象的最终实现。


2024年何川在肯道尔十周年嘉年华分享现场    图源:何川


攀登野心,从想象到谋划,再到实现,50%的前期决定了最终成败。当何川与搭档在六大北壁上攀爬起步时,后面的一切便明朗地展开了。这种感觉“简直不要太爽”,何川说。


那是一座完整的冰山,是何川与搭档们一场彻头彻尾的体验,露出水上的荣耀,和水下不为人知的深渊与暗流,他们都要亲历每一个环节。


这是很难的。但他讲述这个故事时,他想呈现的,正是这座冰山的全部。





04

成功和失败一样困难



“你怎么感受这两三年里巨大的、频繁的成功?”


事实上,当我们在成功前加上“巨大”这个形容词时,何川几乎是本能地抗拒,甚至带着几分惶恐。


这个词太大了,他说。


接连实现了多个大目标,何川坦言,自己确实难免膨胀爆炸。“膨胀”这个词的背后,也是一个成熟攀登者自我认知的课题。


“人生的进展体验不同,就会有不停地对自我认知的修正过程。”这种修正,或增或减。六大北壁曾是何川眼中不可能的任务,他的决心里也留有失败的空间,但最后,在他和搭档的努力下,这事成了,极限便又向前推进了一点。


何川在攀登托雷峰    图源:飞沙


何川对自身有着清醒的认知,也几番提到,他不是那种“能量很强”的人,更适合把一件事做久。只是恰好在当下,过去所有经验的沉淀,以及时代的福利,终于达成平衡,最终成就了这一系列可以称之为优雅、从容、精彩的攀登。


那么,接下来呢?当梦想山峰清单上,可以挑起斗志的目标一座一座减少,直到当我们问起——“你还想去看哪座山峰”,何川思索良久,也没给出一个令人振奋的、笃定的答案。


或许,是西藏藏东南那些未登峰,那里有太多意外的惊喜。


或许,他会将攀登的能量,分给对攀登社区的滋养。


何川在菲茨罗伊峰    图源:刘洋


总之,就像他说的,个人的挑战永远不会结束。攀登终究只是他和世界相处的载体、一种表达方式。埃德蒙·希拉里说,“你不必成为一个出色的英雄,只需做一个有足够动力实现雄心勃勃目标的普通人即可”


何川同时也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独特的人生解法:面对宏大的目标时,他以优雅从容、细水长流的姿态稳步推进,那是他的“长期主义”攀登哲学,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,显得尤为珍贵。


呵护自己赤子般的热爱,同时饱有持久的韧性,不失天真地继续“攀登”。我们希望这样的何川爬遍世界,实现自己的目标,无论大小。因为世界也需要看到他所展示的这种可能性:


一个人,不管是攀登还是做其它什么事儿,无论站到高处还是潜行深渊,若是能清醒地活成自己,就是巨大的人生成就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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