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“玫瑰号”安全顺利地停靠在非洲达累斯萨拉姆,中国探险协会探险家、四川旅游学院教授刘勇左手高举五星红旗,右手握拳,眼神坚定得像一束穿越风浪的光。
海风鼓动着国旗,刘勇皮肤被海晒到深褐色,上衣紧贴在瘦削的肩上,他的体重,比出发前轻了30多斤。
抵达终点,刘勇高举五星红旗。 图源:刘勇
65天零1小时45分,8500多公里,无后援,无动力,只有双手划桨,比原计划提前15天到达目的地。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以团队方式、无后援、无动力划船横渡印度洋,取得成功。
两年前,刘勇和5位法国同伴,划船横渡大西洋,整个航程5239公里,耗时54天23小时,平均每人划桨60余万次。当横渡大西洋活动结束时,刘勇说,这样的探险活动,他只有勇气干一次。
然而,对于刘勇这样的天赋探险家,探索的因子,始终在血液里奔涌。很快,就证明刘勇“食言”了。
2025年2月,在韩国访学期间,刘勇看到荷兰探险家Ralph Tuijn在网上发布的横渡印度洋招募帖,引发了他的兴趣,几乎没有犹豫,立即对招募贴做出回应。
刘勇是四川旅游学院教授、博士研究生导师,四川旅游学院山地旅游研究院院长、高原山地旅游装备与智能技术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重点实验室主任。他的本职工作,以教学、科研为主,常年处于忙碌之中。当确定要挑战划船横跨印度洋,他只能在繁重的工作与课业之余,抽空完成一些基本的体能训练。
队员要在狭小的船舱内完成挑战任务 图源:刘勇
“我会去住所后面的山上跑步、做一些力量训练等。3月回国后赶上新学期开学,4月有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,我是负责人,工作量非常大。”
4月27日,学术会议结束仅3天,刘勇就飞往西澳洲,与来自欧洲3位探险家队友汇合。
5月17日,刘勇与3位队友一起,从澳大利亚西部海岸卡那封出发,正式踏上人力划桨横渡印度洋之旅。
从澳大利亚西部海岸卡那封出发,4位探险家正式踏上了人力划桨横渡印度洋之旅。 图源:刘勇
风暴之中
真正划行在海面,刘勇才明白这段航程意味着什么。
“在跨洋划船的群体里,公认印度洋的划船是最难、最具有风险的。因为这里的气象、洋流、风的情况非常复杂。”
刘勇团队选择的线路是从澳洲大陆一直往西,到非洲大陆。这是最远的路线,其中有一段长达几千公里的区域,没有海运航线和民航线路。这意味着,一旦在此区域发生事故,救援几乎没有可能。
刘勇团队纯人力划桨穿越印度洋航线示意图 图源:刘勇
“我们虽然在行前做好了各种准备,但'不确定性’还是最主要的风险。特别是无动力划船,只能前进,所以几乎无法规避到来的风险和困难。”
出发第10天,巨大的浪打掉船体的尾舵,他们紧急安装的备用尾舵,却在经过马达加斯加附近海域时再次被打掉。
8米高的巨浪,像一面突起的墙,不仅打掉尾舵,连整个船体都被掀翻,刘勇还被浪拍入海中。
“那天凌晨,我在舱外划船,感觉自己像在洗衣机里一样被反复搅动。忽然,船侧翻,我被甩到海里去了。”
海水的颜色深得发黑,灌入口鼻,咸得发苦,像要将刘勇拖进无底深渊。安全绳在黑暗中绷成直线。他翻身、蹬腿、紧紧抓着绳索在冰冷的海水里摸索,拼尽全力才从深渊中逃脱。
浪打船翻,剧烈颠簸之际,刘勇的手被桨和船上装置打掉一块肉 图源:刘勇
在海上,巨浪与狂风无法分开。高达32节——约59公里/小时的强风和逆流,狂风裹挟着暴雨,雨点像石子一样砸在脸上,让刘勇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:“吹得眼睛连条缝都睁不开。”
恶劣的天气中,船体也遭到严重冲击。船上的制水机、供电系统都出现故障;水平舵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掉,让船体更加不稳定,翻船的风险大大增加。
风浪没有打退刘勇,反而让他从险境中再次真切感悟对自然的敬畏。有队友提出,要绕行60海里再着陆肯尼亚,冲击“最长划行纪录”。刘勇没有被狂热冲昏头脑,冷静地翻出航海图,坚持劝说队友:“坦桑尼亚靠岸更安全。人类首次跨洋成功,比数据更有价值。”
身与心的极限
在海上的日子,单调而机械。刘勇和队友分成两组,每组划2小时再休息2小时,每人每天要划12小时,白天和黑夜加起来也只能睡3~4小时。食物是干硬的压缩口粮,海水晒干的盐渍在皮肤上结成白霜,睡袋永远是湿的,衣服只能当枕头。划桨之外,便是进舱斜躺,与现代社会完全的脱离感,加重了内心的孤独。
刘勇在划桨 图源:刘勇
由于每天长时间划桨,刘勇的两只手布满磨损伤;海上长时间的潮湿,使得他身体的各部分都出现湿疹。尤为痛苦的,是臀部的湿疹,因每天长时间的划行动作,被磨破;腿部和腹股沟会不时被弹回来的桨击伤……
长时间划桨,满手的劳损伤。 图源:刘勇
昨天的伤口还没愈合,今天又被海水泡开,疼得钻心,只能靠止痛药勉强压住。“最后1个月,每次坐下、划船,都如同被烙铁灼烧,止疼药成为‘续命粮’。”
麻烦的,其实远不止伤口。还有不明原因的过敏,导致刘勇突发全身性荨麻疹,浑身至脖颈肿胀。通过卫星电话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,被指导服用强效药物后,他昏睡了五六个小时。
潮湿环境下,刘勇身体各部位几乎都有湿疹。 图源:刘勇
即便如此,身体上的痛苦也远不及精神上的折磨。海平面上,无尽的空旷才最可怕。在跨越澳洲大陆到非洲大陆的这段海域,海面像是失去了生命的踪迹,甚至看不到鱼和鸟,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都已被抽空。
“方圆一两千公里,连一座海岛都没有。看到那片黑色的海,我第一次感受到被‘死亡’笼罩;团队的每一个人,都恐惧、绝望。”
一望无际的海面 图源:刘勇
逐渐,刘勇不再去想还要撑多少天;不去计算,还有多少公里。道阻且长,行则将至。轮到他划桨时,他只想如何稳住船,不让浪打翻;怎样让伤口少泡一会海水……
没有尾舵,也没有风的天气里,刘勇和队友就靠太阳或者月亮的方向,大致判断方向。“划船时,左右桨发力不同,可以稍微调整方向。另外,我们还发现,将船掉头、船尾朝前,可以借助侧风,继续往前。”
在刘勇看来,每一场探险,其实就是人生的浓缩版,只是把困难放到极限环境下、放大给你看。而你,则必须走好脚下的每一步,活在当下,彼岸才不只是幻觉。
天外之天
这一次探险活动期间,刘勇过了56岁的生日,还收到门下3位研究生的博士录取通知。
刘勇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有山地可持续发展、探险文化、山地旅游与社区参与、山地口述史等,主持和参与的国家级项目、其他项目40余项,出版专著7部、科普2部、译著1部、行业报告20余部,发表论文60余篇。
这样一位学术领域成绩斐然的学者,探险却是他人生在工作之余的另一重高天。作为中国知名探险家,他既能翼装飞行,更因2011年与队友远征央莫龙峰、实现人类北壁首登壮举而成为““攀登奥斯卡奖”——金冰镐奖评委历史上首个中国面孔。刘勇曾赴美修学、旅行攀登,探险的足迹遍及阿尔卑斯、尼泊尔、中国西南部和极地,首登多座未登峰、完成多个新线路,以及无动力划船横渡大西洋、印度洋。
学者的本能,让他潜意识会在学术和探险间寻找链接。无论是横渡大西洋,还是印度洋,他在探险过程中,都同步开展极限探险民族志研究。
在印度洋捕获的鱼 图源:刘勇
在狭窄摇晃的独木舟上,他用录音记录的方式带回超过30 万字的人类学现场记录。从环境适应、协作机制,到心理调节等多个方面,系统地呈现了人类在极端自然环境中的生存经验。这是在任何高端实验室或书房里都难以获取的一手资料,为这一领域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极为珍贵的数据。
“探险其实是在具备基本运动技能和体能基础上,将自己置于一个陌生甚至危险的未知环境,对未知地理空间和自身边界的一个探索过程。”
远洋航行条件之艰苦,刘勇瘦了30多斤 图源:刘勇
在刘勇看来,探险如同学术研究的先锋。在很多时候,传统的学术研究方法受限于既定的理论框架和研究环境,难以突破固有认知。而探险则能打破这种局限,让人深入到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,接触到全新的现象和问题。
“在探险者这个群体中,如果有人接受过科学的思维方法训练,能够同时做为参与者和旁观者进行相关的学术研究,将十分难得。特别是重新回归传统社会生活时,能够将探险过程中那些引发深度思考的'火花'带回到学术研究中,也许会引发研究思路上的创新。”
刘勇认为,当前学术界对极限探险的关注极为稀少,如此这般的研究者更寥寥无几。“探索,其实是千百年来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推动力。但是,其内驱力的影响因素和相关机制为何?目前学界也很少回答。这样的研究,既是跨学科,又需要研究者真正投入到‘田野’中去。”他希望自己的一手数据,能够为这个领域带来一些微小的学术创新。
船即将靠岸,刘勇挥起国旗。 图源:刘勇
两年前跨越大西洋时没能找到的“边界”,刘勇今年有了不一样的体会:“边界是变化的,微小的突破也许会带来边界认知的改变。”
印度洋的浪早已退去,对于未来,刘勇没有制定所谓的计划。对他来说,探险不是日程表上的行程,而是一种随时出发的可能。他将带着从惊涛骇浪中获得的勇气与智慧,继续向着未知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