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苏伟
他曾是中国泳坛耀眼的新星,
16岁入选国家游泳队,
曾两夺亚锦赛冠军、两获亚运会银牌
站上了亚洲之巅。
他是全球首位横渡世界七大海峡的华人,
历时近十载,
在冰冷的海水中与大自然对话。
一路劈波斩浪、直面生死。
他是陈苏伟,
从泳池赛道到无垠海洋,
用生命铸体育精神的淬炼之路。
他在退役20余年后重回水中,
不为争夺奖牌,不为证明什么,
只为寻找生命的再一种可能。
2025年,57岁的他,
以3小时51分,
成功横渡直布罗陀海峡,
成为全球首位完成“三大皇冠”、“七大海峡”的华人。
海峡横渡者并不少见,
但如他年近六旬、
完成全球七大海峡大满贯
他是首位。
陈苏伟横渡直布罗陀海峡 图源:陈苏伟
“有时候,做一个普通人,是需要很多内容的。”陈苏伟这样定义自己的追求。
从亚运领奖台的荣光,到商海沉浮的历练,再到七大海峡的生死考验,这些经历,最终铸就的,不是勋章,而是一种踏实的落地感——真正的强大,源于对自然的敬畏,归于内心的平静。从泳池到海洋,陈苏伟横渡的终点不是彼岸,而是回归。
人这一生,总要面对一片自己必须游过去的汪洋。
有人选择建造舟楫,有人等待风平浪静,而陈苏伟则选择跃入水中、独自横渡,去寻找那藏于深蓝之间的生命原力。
对他而言,这片汪洋,先是家乡东莞那条承载童年欢乐、自由奔涌的小河,再是国家队泳池中那一池盛满荣光与失落的青春。最终,它成为全球七大海峡接纳他所有孤独与坚持的见证。
我只是重新找到了水
水,是陈苏伟生命中最起初也最重要的叙事。
1968年,陈苏伟出生在广东东莞——著名的“游泳之乡”。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,家门前就有一条小河,这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,让水成为他童年时最好的玩伴。
陈苏伟接受《牛人》栏目专访
后来,水换了模样,也换了分量。他从南方小城游进北京体育大学的竞技体校,再游进国家队。那池碧水,盛放了一个少年的野心,也映照着一段辉煌的征程——两夺亚洲游泳锦标赛冠军、两次摘得亚运会银牌。
但陈苏伟的航向,却并未沿着这条看似通往巅峰的既定轨道一直前行。24岁那年,他自己亲手按下了暂停键。
“知道自己没法登顶了。”
说这话时,陈苏伟语气里没有怨怼,只有一种运动员特有的冷静、清醒。
陈苏伟曾代表中国国家游泳队参加北京亚运会 图源:陈苏伟
1992年,陈苏伟选择退役,一头扎进商海。而命运的伏笔却埋在20多年后——面对常年踢足球、打网球留下的膝伤和腰肌劳损,医生建议他:“ 回去游泳吧。”
“对我们这些经历过专业竞技游泳的人来说,重返游泳池,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。”
但现实摆在面前,要么吃药、手术,要么回到水里。陈苏伟选择了后者,开始尝试重新接纳游泳。
“去河边、江边游泳重新启蒙了我,那种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,除了上学、吃饭、睡觉,就是在水里玩。”
在水中,陈苏伟不仅找回了童年时在家门口小河里嬉戏的幸福记忆,也逐渐找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乐趣。“这等于重新挖掘出了我天性中的另一面——我确实很喜欢挑战。”
后来,他结识一批热爱自然水域的泳友,听他们讲述横渡琼州海峡的故事。旁人的壮举,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不甘与好奇:“他们都可以,没道理我不行。”
就这样,陈苏伟踏上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海峡横渡。
那天凌晨两三点钟,他抵达报到点,做最后的准备。清晨六七点,他跃入海中,开始与琼州海峡的对话。
横渡琼州海峡时的路线图 图源:陈苏伟
最初的几公里,身体尚且顺从,呼吸与划水也还能维持节奏。但随着太阳升高,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海面,强烈的紫外线炙烤着他的皮肤,咸涩的海水随着海浪不断呛入口鼻。
“很多次的疲劳,很多次地想要放弃。”陈苏伟回忆道。
意识在坚持与放弃之间反复拉锯,直到对岸的轮廓终于在视野中缓缓升起。当他最终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岸,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,裹挟着成功的味道。
陈苏伟横渡琼州海峡 图源:陈苏伟
“那是一种久违的愉悦,一种自己屡次想放弃又坚持下来、回望大海时才有的成就感,和竞技体育完全不一样。”
那一刻,陈苏伟不仅抵达了彼岸,更真正回到水中——不是泳池中那个为竞技而生的运动员,而是江河大海中找回初心的那个自己。
与恐惧、孤独和巨浪的对话
从琼州海峡起步,陈苏伟在接下来的9年间,陆续挑战了英吉利海峡、卡特琳娜海峡、环曼哈顿岛游、莫洛凯海峡、津轻海峡、北海峡、库克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。
冰冷的海水、变幻的洋流、突如其来的风浪,每一个海峡,都不会被人轻松征服。而每一次横渡,都是陈苏伟与自然力量的直接对话,也是一次对自我边界的重新认知。
陈苏伟横渡英吉利海峡 图源:陈苏伟
英吉利海峡给了陈苏伟下马威。
2017年9月26日,陈苏伟在游了7小时12分钟后,浑身肌肉僵硬,甚至无法自己登上保障船。保障船的船阶仅10公分高,但他却因手脚抽筋,在船边吊挂了20多分钟,最终被救援人员拉上船。
这次失败,让他想起横渡前在英国多佛小镇的一家餐厅,店老板谈及亚洲人横渡英吉利海峡时那轻蔑的神情和语气,“就好像这不是你们该干的事。”
挑战的种子,有时植根于不甘。
第二年,陈苏伟再次站到英吉利海峡的横渡点。命运似乎有意再次考验他——这一次,他遭遇了水母的攻击。
“就像《书剑恩仇录》里,陆菲青一把银针撒出来,扎得我满头、满肩又疼又麻。”
但陈苏伟依旧咬牙坚持,在冰冷的海水和持续的刺痛中继续向前划行。尽管困难重重,这一次,他成功征服这片曾让他折戟的海峡。完成横渡后,他体重骤减11斤,整个人几近虚脱。
“我当时觉得英吉利太难了,但等我完成七大海峡后发现,英吉利其实是最容易的海峡之一。”
陈苏伟横渡库克海峡 图源:陈苏伟
而真正称得上生死考验的,是北海峡和莫洛凯海峡。
北海峡位于爱尔兰和苏格兰之间,是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地,平均水温仅14.5度。为抵御低温,陈苏伟增重近30斤。即便如此,在最后阶段,他仍出现严重失温。
“最后那一公里,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游过去、怎么回来、怎么上船。第二天看视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,我也算是捡回来一条命。”
而陈苏伟在2022年横渡的莫洛凯海峡,则是另一场心理与身体的双重极限。
莫洛凯海峡风大浪急,陈苏伟的这次横渡,计划从莫洛凯岛游回到瓦胡岛,直线距离48.5公里,并由两艘保障船护航,承担导航、监督和保障安全等任务。但出发后,由于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,其中一艘保障船被打翻,所有保障人员不得不全部挤到剩余的一艘船上。
而更惊险的是,他在海中3次与保障船失联。
陈苏伟横渡莫洛凯海峡 图源:陈苏伟
“暴雨如注,电闪雷鸣,能见度几乎为零,我和船互相找不到对方,整整46分钟。”
他唯一的安全依靠,是泳帽上那盏小灯。那一刻, 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“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”。
即使如此,陈苏伟在失联时仍然保持惊人的理智。
“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尽快找到他们,也希望他们能找着我。同时要保存体力,能扛尽量长的时间。”
当被问及是否害怕时,他坦言:“很复杂的心情。紧张倒是没有,但真的很害怕。”让他最担忧的是,万一出事,在太平洋中央,可能连遗体都找不到,更何况妻子和孩子都在保障船上。
“我在这里出了事,他们会怎样?”
回顾那一刻,陈苏伟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彻骨的孤独与濒临绝境的压迫感。
历经3次失联和巨大的体力消耗,陈苏伟凭借毅力,最终完成莫洛凯海峡横渡。这次横渡,让他瘦了近30斤。
陈苏伟能够取得成功,绝非侥幸,而是其多年风浪中历练的水性与千锤百炼的技术。更重要的,是那种坚定的意志,这是他横渡世界七大海峡的坚实基础。
当然,每一次横渡的成功,离不开陈苏伟与海洋生物的“默契”。
2018年,陈苏伟在横渡美国卡塔利娜海峡前夕,接到一通越洋电话。朋友告诉他,就在几天前,一名女子在他横渡计划上岸的同一片海域,遭遇鲨鱼袭击,最终因失血过多离世。
“这真的很让人害怕。因为我们必须从那片海域上岸,而且我一周之后就要去那里,去的第二天就要开始训练。”
对于横渡者来说,与鲨鱼、水母等海洋生物相遇,是要面对的常态。在陈苏伟挑战的七大海峡中,日本津轻海峡和新西兰库克海峡遭遇鲨鱼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,而莫洛凯海峡则是百分之百。
“船长告诉我,在我身边5米范围内,很可能就有鲨鱼游弋。”
横渡莫洛凯海峡的那个夜晚,陈苏伟从晚上19点游到次日清晨9点,大部分时间都在黑暗中度过,目光所及,只有无尽的黑夜与浪涛。
“水下有很多发光的生物,有些很美,有些却很可怕。有时身体会突然传来一阵刺痛,游完全程上岸时才发现,浑身几乎都被水母蜇过。幸运的是,还没有遇到剧毒的水母。”
在横渡库克海峡时,陈苏伟同样遭受到水母攻击。
“感觉像有一根烧红的铁丝,从胸口沿着身体一路滚到脚底,火辣辣地疼。后来有人告诉我,那是水母的触手。但次数多了,也渐渐习惯。只要疼痛不至于让你无法继续,你就得学会忽略它,向前游。”
无数次与海洋生物的亲密接触,让陈苏伟学会的不仅是忍受疼痛,更是如何共存。每一次入水,都是一次对生命的托付。每一次与鲨鱼、水母等海洋生物的不期而遇,都是对自然法则的重新认识。
因此,当陈苏伟在访谈中讲述这些生死考验时,他语气平静,仿佛说的是他人故事。唯有当他偶尔停顿、望向远处,你才会察觉,那平静语气背后藏着的,是历经生死的惊涛骇浪。
陈苏伟与家人 图源:陈苏伟
当被问及横渡七大海峡带来的最大改变,陈苏伟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平静却深刻。
“在过去这将近10年里,海峡让我个人和我的家庭都变得比较充实。我觉得,这是最大的收获。”
尽管花费不菲,但他认为这份充实感无可替代,也尤为珍贵。更重要的是,他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找到久违的快乐。这份快乐,纯粹而原始。
而心态的转变,也让陈苏伟对大自然产生了更深的敬畏:“我越来越敬畏大自然,也敬畏一些自然现象。这种敬畏,让我对生活各方面的追求都淡薄了很多。”
这份感悟,或许比任何奖杯都更加珍贵。而感悟的背后,是家庭毫无保留的支持。从庞大的训练开支,到每一次远征的陪伴,妻子的理解与扶持,儿子作为新一代体育从业者的共鸣,构成他最稳固的后方。
他的执着,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任性,而是一家人的共同征程。
这些年的经历,对陈苏伟而言,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挑战极限的能力,而是一场漫长的自我对话。在海浪与孤独中,他最终找到的,不是征服的快感,而是与自然和解、与自我和解的平静。
从征服到共处:水的另一种答案
水给过陈苏伟两次生命注解,也藏着他对体育精神的两种答案。
“我们国家花了那么多钱和精力培养运动员,可最终能站在领奖台的,终究是少数。”
陈苏伟的反思里没有苛责,只有亲历者的通透。在他看来,这不是失败,而是竞技体育最真实的模样。
当他看到张雨霏坦言不愿回游泳池,陈苏伟瞬间读懂那种疲惫。有的水太重,装着太多期待,盖住了游泳本身的乐趣。
陈苏伟父子共同进行环曼哈顿岛游 图源:陈苏伟
多年横渡海峡的经历,让陈苏伟重新定义了体育与人的关系。他现在更认同的,是一种与自然共处、与自我和解的运动方式——在这里,没有对手,只有自然和你自己,你不需要打败谁,只需完成与自我的约定。
这种转变,恰恰回应了一个更深层的命题:体育究竟为何存在?
陈苏伟的经历和体验告诉我们:为了人的完整。
体育是每个人都能触摸的生活方式,就像横渡,你不需要是世界冠军,但你可以是自己的英雄。
如今,陈苏伟正试图搭建一座桥——一座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之桥。
在成功横渡众多海峡之后,他为自己确立了未来3个阶段的计划。
一是推动更多中国青少年参与挑战项目。青少年通过融入自然来完善自我、锤炼意志,无论对其个人成长,还是对国家人才培养,都具有重要意义。
陈苏伟创办的东莞市善泳者游泳俱乐部 图源:陈苏伟
二是希望凭借自身影响力,积极推动更多自然水域向公众开放。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,为民众提供更广阔的与自然相处的空间。
三是回馈海洋,积极参与海洋生物保护相关工作。正如他所说,每一次横渡都是天时、地利与人和的共同作用。若没有鲸鱼、水母等海洋生物的包容,他恐怕难以顺利完成横渡计划。
当然,陈苏伟的横渡生涯并非没有遗憾。
在日本津轻海峡,他奋战14小时,却因规则争议被迫中止。这场尚未了结的官司,成为他完美纪录中一道独特的刻痕。
而在所有未竟的梦想中,横渡台湾海峡,始终是他心中最深沉的一念。他期待有一天,能以泳者的身份,用最自然却真诚的方式,完成对两岸血脉相连的致敬。或许,那将是他横渡生涯中最动人的篇章。
追求不普通,只为做一个普通人
“有时候,做一个普通人,需要很多内容。”
这“内容”是什么?是他童年在家乡东莞小河里的扑腾、嬉戏,是国家队泳池里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,是登上亚洲之巅的荣光与未能再攀高峰的遗憾,更是之后商海浮沉,以及在七大海峡惊涛骇浪中的一次次生死淬炼。
陈苏伟横渡卡特琳娜海峡 图源:陈苏伟
他所拥有的这一切非凡经历,终汇聚成的,并非优越感,而是一种脚踩大地的踏实。
“我们所追求的一切不普通,都只是为了做一个普通人而已,真的是。”
陈苏伟的这句话,像从大海深处带回的回声,也是他为自己波澜壮阔的前半生所写下的最好注脚。
他从水中而来,承载过荣誉与梦想,对抗过巨浪与恐惧。当惊涛骇浪归于平静,最终抵达的,是内心的宁静与辽阔。那是一种能够容纳世界,更能安放平凡的真正自信。
大地教给我们的知识,远比书本多。而对陈苏伟来说,那片蔚蓝海洋教会他的,便是如何寻找生命的原力:真正的强大,不是征服,而是共处;不是对抗,而是敬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