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知在帐篷里蜷缩了多久。
时间仿佛被冻结,与帐外无止无休的风雪一同,陷入一种混沌而永恒的循环。 每一阵狂风扑打帐布,都像巨掌拍下,整个帐篷在剧烈的震颤中呻吟,仿佛下一 刻就要被连根拔起,抛入这喜马拉雅无尽的黑暗深渊。
帐外,与我们一同被困在这海拔五千米的,是负责驮运的牦牛。
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,此刻正沉 默地立在雪堆中,如同亘古存在的岩石。它们厚重的皮毛上凝结了一层硬邦邦的冰壳,因寒冷或梦境偶尔的颤动,颈下的铜铃会发出沉闷而滞涩的“叮咚”声。 这声音穿透风雪的咆哮,奇异地带给人一种古老的、源自大地深处的慰藉。
我艰难地挪动几乎冻僵的身体,小心翼翼地将帐帘掀开一道缝隙。
头灯的光柱像一柄虚弱的长剑,刺入浓密的雪幕,却仅仅照亮眼前翻涌不息的、灰白色的混沌。周遭的一切,都被这堵活动的、咆哮的白色墙壁彻底吞没。这是一种只有在彻底剥离文明的矫饰,赤裸裸地面对自然最原始、最威严力量时,才会油然而生的感觉——人,不再是城市里那个被各种社会关系定义的符号,而是在生存与毁灭的刀锋上跳舞的生命本身。
思绪试图穿越这狂风暴雪,去往记忆中山下的方向。
那里,被同样风雪掩埋的,是嘎玛沟蜿蜒的河谷,是冰川在消融时留下的巨大终碛垄,像地球的伤疤。我们携带的应急灯,在几个小时前最后一次尝试与外界联系时,曾在那片谷地中投射出微弱的光晕,此刻想必也早已被这无边的雪幕彻底吞噬。
整条山谷应该向东延伸,通往相对低缓、有牧民冬季定居点的地方, 但在我的想象里,所有的路都被眼前这堵由雷云和雪暴构筑的、暗蓝色的巨大障壁完全封死,它巍然耸立,围住了半个天空,也围住了我们所有渺小的希望。
在这里,在珠峰东坡的脚下,闪电随时可能从某座雪峰的背后猛扑下来,伴着滚雷,像此刻一样,将白昼扼杀。
帐外的声响变得更加骇人。山岭的轮廓在想象中都显得无比阴郁、森严。由极高处——那似乎是地球与太空交界的地方——呼啸而下的风,不再是流动的空 气,而是一种固态的、毁灭性的力量。它驱赶着、揉碎着、撕扯着千年冰川表面 松软的积雪和冰雾,将它们拉成长长的、斜掠而过的白色幽灵,尖叫着穿过山峰与山峰之间狭窄的垭口,以排山倒海之势,向着更深、更未知的峡谷倾泻而去。
我能“听”到也“感觉”到,在高处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台地和山脊上,正翻滚着大团大团松软而致命的雪崩云。
此刻从半山腰向我们营地席卷下来的,正是从那里崩塌而下的雪的气息。这永不停歇的雪的坠落与移动,使得群山之间那些深 不见底的冰裂缝和万仞深渊,在感知中变得更加阴郁,更加幽深,仿佛一张张等待吞噬的巨口。雪雾让整个营地、乃至我们存在的这片空间,都仿佛置身于一个 巨大而无形的、正在冒着的白色烟柱之中。
这一切视觉与想象的恐怖,伴随着喑哑、深沉、凄冷的松涛——不,这里没有松林,那是由风掠过岩脊、卷过万年冰原所发出的,一种更加古老、更加空洞、更加冰冷的“天籁”,混合着远方沉闷的、仿佛来自大地肺腑的雷声,一同向我们袭来。
周遭弥漫着的,是冰河时代的气息,是星球初创、万物死寂时的凛冽与清新。寒风卷来的不再是雪珠,而是坚硬的、颗粒状的冰碴,打在帐篷上,发出持续不断的、令人心慌意乱的噼啪声。
夜,已经很深很深了。
没有人睡觉,不停地用各种能捣雪的东西抖动帐顶的积雪。白天,在雨雪中走了一天,浑身早已湿透,我低下头,将脸埋进带着冰碴的衣领,试图躲避从帐篷各处缝隙顽强钻入的、如同刀片一样的烈风。
我们就这样,久久地,在这顶小小的、摇摇欲坠的帐篷所构成的、唯一属于我们的“空间” 里,冒着随时可能被掩埋的危险,静静地等待着。耳际,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 便是那永恒不变的、隆隆的风雪与雷鸣的交响。
“也许……天亮后,雪会小一些,我们就能跟着牦牛下山了。”我在心里无声地宽慰自己,这念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。
“只要走到山口那边,下到海拔低一些的地方,就能找到玉旦和蜗牛向导说的返程的路,那里可以避风,或许还能喝上口热的酥油茶……”这想象中的温暖画面,此刻比任何哲学思辨都更具吸引力。
但是,时间再次显现出它残酷的弹性。半个小时在煎熬中过去,一个小时也在煎熬中过去……每一次,当雪势似乎出现一个短暂的、微弱的间歇,或者当守夜的牦牛发出一声特别响亮的鼻息或铃响,我那几乎冻僵的思维都会猛地一跳,生出一种可怜的希望:“看,风雪是不是要停了?明天我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出发了?”
然而,那铺天盖地的雪幕,那吞噬一切的光明与声音的白色混沌,却顽固地、一次又一次地击碎我这可怜的幻想,仿佛在宣告,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,而那所谓的“正常天气”,不过是它短暂的怜悯。
我们的帐篷,早已被积雪埋没了大半截,从内部看,穹顶都因积雪的重量而微微下陷。我开始清晰地感觉到,身体的温度正在一丝丝地流失,那不是皮肤表面的寒冷,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、一种彻骨的冰凉,让我控制不住地、剧 烈地颤抖起来,牙齿磕碰的声音在狭小的帐篷里清晰可闻。
我突然记起,在白天经过离营地不远的一处岩缝时,看到过好几座用黑色石块垒起的玛尼堆,经幡的残片在风中凄厉地舞动。
这个记忆像一道冰锥,刺入我已近乎麻木的神经。我猛地意识到,我正置身于地球之巅的荒凉褶皱之中,是名副其实的“世界边缘”。 在我四周,除了这要命的雪的巨响,别无他物。
我不禁犯起愁来,一种具体而微的恐惧攫住了我:即使风雪停了,我们又该如何去辨认那些像幽灵的坐标一样,黑魆魆地兀立在白雪与迷雾中的经幡阵和路标?它们是否早已被积雪覆盖、被狂风吹倒?既然现在,我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、距离和时间的清晰概念,手表上的数字只是毫无意义的符号,那么,当出路真正摆在面前时,我们这被寒冷和高反折磨得虚弱不堪的身体,还残存着足够的力气和判断力,去走完那漫长而陡峭的下山路吗?
帐外,透过那飞快地、永无休止地流动和变形的浓雾,偶尔,只是偶尔,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缓慢移动的、黑黢黢的庞然大物……那是我们忠诚而可怜的牦牛。
它们不像我们这样惊慌,只是沉默地、逆来顺受地承受着这一切,像一头头覆满了白雪的、沉睡的巨熊,又像是一座座具有生命力的、在为我们祈福的雕塑。
不知过了多久,风雪的咆哮声中,似乎掺入了一丝异样的声响。是领队蜗牛和巴桑一夜未睡,帮每一位队友除帐外的积雪。尽管依旧是闪电,但因领队一夜的守护,这一晚似乎不再那么难熬。
天亮了,我们喝上了滚烫的白粥,身体温暖起来了。
牦牛用力抖落身上的积雪,冰壳碎裂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,颈下的铃铛也随之发出一串清脆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撞击声。它看向我们的向导,那双在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里,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我们必须走了,收拾起湿冷沉重的装备,动作迟缓得像电影慢镜头。跟着牦牛的步伐,我们踏入齐膝深的蓝雪中。它们沉稳得令人心碎,在前面引路,巨大的蹄子以一种天生的本能,探寻着脚下被暗冰和裂缝隐藏的危险。
我们从一块被雪覆盖的岩石,艰难地跨到另一块岩石,每一步都耗费巨大的体力。牦牛们沉默地前行,只有蹄子踏破雪壳,或者偶尔踩在光滑的暗冰上,身体微微打滑时,牵动铃铛,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叮当声,在这死寂的、雪后的清晨里,成了指引我们前进的唯一福音。
脚下的“路”在绕过一道山梁后,并没有像记忆中的那样持续向下,有些地方反而开始缓慢地、但确凿无疑地再次向上升去!它折回了更加幽深、更加陌生的山坳之中!我不由得停下脚步,一夜的紧张、疲惫、寒冷和缺氧,在这一刻汇聚成巨大的洪流,冲锋衣早已被融雪和汗水浸透。
听说有人被困在卓湘、俄嘎, 不喜欢徒步的人,谁又会理解有人在这天神震怒的时候,冒险上山——茫然地环顾着四周,视线所及,唯有白茫茫一片,和点缀其间的、黑色岩石的狰狞轮廓。
想象一下吧!风雪后的寂静,有时比风暴本身更令人恐惧。远方,也许是在某片我们看不见的松林(如果这个高度还有松林的话),或者仅仅是风穿过特定地貌,发出睡意蒙眬的、喑哑的呼啸,听起来,竟像极了松涛。
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,连深谷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、想象中的灯火(也许是某个更幸运的登山队的营地)也彻底熄灭了。灰蒙蒙的、更加厚重的雾,仿佛蓄谋已久,再次弥漫开来,淹没了刚刚显露片刻峥嵘的山谷。
雾和雪知道它们的时刻还未完全过去,这仍将是漫长的、考验意志的时刻。在此期间,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,温暖的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,唯独这雾和雪,将会不停地增多、加厚,把森严的群山重新裹入它冰冷的怀抱,在深沉的、仿佛不会结束的夜色里护卫着(或者说囚禁着)它们。
除此而外,还有这山风会不停地发出低沉的、如同挽歌般的呼啸, 而在我们目标所在的荒凉山口,雪,将会下得越来越大,越来越密。
和我们在一起的,此刻拥有明确生命迹象的生物,就只有这些沉默的伙伴了!
可它们,浑身披挂冰甲的生灵,已浑身湿透,冷得也在微微打颤,那肌肉虬结的背脊拱了起来,背上那副高高的、结满了冰的鞍具,此刻看起来像一种刑具,极不舒服地戳在它的肉体上。
它们只是驯顺地、甚至可以说是高傲地耷拉着巨大的头颅,两只耳朵紧贴在布满霜雪的脑袋上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呼吸、行走和生存这最原始的本能上。
望着无尽的风雪,我几乎是机械地,跟着牦牛的蹄印,迎着未知的前路走去。我努力睁大被雪尘刺得生疼、泪水模糊的双眼,试图看清四周,判断方向。但是我看到的,只是眼前牦牛晃动的臀部,以及它们身后扬起的雪尘,和它们留下的可爱的粪便。我的步子,迈得比以前更添了几分不管不顾的 “勇敢”,渐渐燃烧、沉淀,化作一种郁悒的、却异常坚毅的顺从。
那是一种甘愿对于凡是我必须忍受的事物,都彻底逆来顺受的决绝。哪怕结局是永无出路, 永远留在这片雪白之中,这种彻底的放弃挣扎,本身也带来了一种异样的、病态的甜蜜感…… 临了,在一种近乎梦游的状态下,我们竟然真的走到了山口。
不是想象中艰难攀爬的结果,而是不知不觉间,脚下的路变得平缓,视野骤然开阔。但此刻, 我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。成功与否,似乎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重量。
我们走在相对平坦的冰碛垄上,风雪依然肆虐,它把残余的浓雾像撕扯一绺绺神圣的哈达 一样,迅速地从我们身边掠走,其力量之大,几乎要把我这个消耗殆尽的身体吹得飘起来,滚下旁边的陡坡。可我却根本没去留意,也没力气去在意这风了。
单凭这依然灌满双耳、占据整个胸腔的呼呼风声,单凭这虽然稀薄却依旧弥散的、 带着冰晶的雾气,我就足以清晰地感觉到,这片山脉,这伟大的自然,依然在深邃地、绝对地主宰着一切。
而那些渺小的人类,此刻定然还在下方谷地中,那些同样渺小、窳陋的帐篷或石屋里,沉浸在或许安稳、或许同样充满焦虑的梦乡; 但我并不着急,并不急于去追赶他们,去融入那份“正常”。
我咬紧牙关——尽管牙关也在打颤——只是跟着牦牛走着,不时地,像呓语般,对着那永远不可能听懂我说话的、沉默的伙伴嘟嘟囔囔:在我的一生中,像这样的“山口”,已不知走过多少!灾难、痛苦、疾病,被痛苦地凌辱的友谊……它们就像这喜马拉雅 的暴风雪一样,一次又一次,铺天盖地地压到我身上,于是我不得不同我所亲近的安宁、信赖与温暖分手,无可奈何地,重又拾起这属于孤独旅人的、冰冷的冰镐。
可是,我知道,每一次,通向新的幸福、或者说仅仅是平静的坡道,都是如此险巇,高得如同登天,而且,在山巅迎接我的,往往不是曙光,而是更深沉的夜、更浓的雾和更猛烈的风雪;在山口等待我的,永远是那可怕的、属于灵魂的绝对孤独……
但是,没关系,老伙计,咱俩还是走吧,就走!
我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,下山到有常驻牧民的嘎玛沟谷地,见到不少藏民逆行参与营救,还有小孩在山脚下递来一杯杯热甜茶……此刻我只剩下唯一一种纯粹的感觉——在经历九死一生,在冰天雪地中耗尽所有之后,终于获得一丝庇护所, 终于重返人间烟火时,所感到的那种深入骨髓、令人泫然欲泣的甜蜜。
同行的伙伴、甚至牦牛眼中平静的反光,都会再次使我高兴起来,这美好的人间,又将久久地迷惑我,让我暂时忘却昨夜的绝望与挣扎:或许,不等那温暖的白天完全降临,不等我们真正走出这片冰塔林的迷宫,我就会在某个被积雪掩盖的冰裂缝前,失足倒下;或者,仅仅是因为心脏再也无法承受这极度的劳累与缺氧,而在某个看似平坦的雪地上,悄然睡去,不再醒来。于是,我将永远留在这里,留在这自古以来就被无数雪山环绕的、寂静的怀抱里,成为它的一部分,永远与这黑夜、这风雪、这雷鸣,融为一体。
这个念头闪过,带来的却不是恐惧, 而是一种近乎永恒的、冰冷的宁静。”
注:本文未标注图片
均来自徒步中国1001期珠峰东坡队友及领队,
感谢!你们辛苦了!
致敬雪山上的开路英雄
图源:网络
从清晨9点半到傍晚6点半,整整9个小时的跋涉,他为身后队伍注入了生的希望。最终,“无极”成功带领上百名被困者全部脱险,为这次珠峰东坡的极险救援,写下了感人的一章。
这份于绝境中展现的专业、勇气与担当,值得最高的敬意。为此,中国探险协会决定,正式邀请开路英雄无极,以及另一位在本次事件中挺身而出的核心向导,免费参加由中国探险协会组织的《中国探险协会探险领队课程》。
《中国探险协会探险领队课程》是中国探险协会组织的探险领队技能培训课程,旨在通过专业培训系统提升学员的户外探险知识与技能,明确探险领队的职责,树立正确的户外活动、探险旅游的价值观和保障户外运动、探险旅游活动的科学性与安全性。
这次免费的培训机会,是中国探险协会对无极两人探险精神的高度肯定。协会希望,能够将这份在珠峰东坡闪耀的人性光辉与职业操守,传递至更广阔的天地,告诉每一位户外工作者:每一次的勇敢与专业坚守,都会被珍视。探险的真谛,正是由这样的你们所定义——心怀敬畏,勇担重任,守护生命。
